关键词:柳永 艳词 人格 摘要:柳永历来是词学史上颇有争议的一位词人。他丰富了词的美学风貌,扩大了词的社会基础,但人们把关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他的艳词,对其毁多誉少。如果溯回柳永所生活的时代,从人生、人格、社会的角度发掘柳永创作艳词的缘由,我们会对这位在仕途与禀赋之间痛苦挣扎的性情词人的俗艳之作有新的理解。 在云飞风起的宋代词坛上,柳永是一位卓有成就的革新家,他丰富了词的美学风貌,把词从士大夫的歌筵舞席重新引向勾栏瓦肆,从而扩大了词的社会基础,柳词因此赢得了市民阶层的喜爱,如同叶梦得所言“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然而在民间盛行一时的柳词却被当时的文人雅士斥为“好为淫冶讴歌之曲,浮艳虚华之文”,柳永也成为宋及以后的文人士大夫口诛笔伐的人物。在此我们不妨溯回柳永所生活的时代,从人生、人格、社会的角度重新审视柳永的艳词。 一、同为偎红倚翠词冷暖两相知 词起源于隋唐时代的宴乐,是席宴之间配合宴乐演唱的歌词。在当时歌舞寻欢的娱乐场所,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她们手执红牙板曼声细唱的这些歌词内容不外乎花前樽下、春恨秋愁,亦即词形成之初便脱离了过去中国文以载道的传统,基本上围绕着人的情爱、与两性有关的生活情形和风花雪月的文化氛围这些内容展开主题,具有绮靡侧艳的色彩,因此人们称词为“艳科”。五代后蜀赵崇祚编选的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集》中,收入作品最多的温庭筠即是以富丽香艳的措词、婉媚细腻的笔致描摹女性的容貌体态、抒发闺情离愁,因之被奉为“花间鼻祖”、“词为艳科”的始作俑者。《旧唐书》本传载“(温)初至京师,士人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他的艳词创作直接开启代写论文了晚唐五代香艳的词风,如他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以婉约含蓄的笔触描摹了孤独寂寞女子的慵懒无聊之态,词风香软滑腻。 不独温庭筠好填艳词,在为文汪洋恣肆的一代儒宗欧阳修的词作中也不乏缠绵绮丽的香艳之词,如他的《醉蓬莱》:“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鼓笛慢》“:多情更把,眼儿斜盼,眉儿敛黛。”词极为香艳肥俗。无独有偶,宰相晏殊也曾有“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踏莎行》)等涉及女性细腻情思的词作。这些身居高位的大夫文人在朋僚欢宴之际,随意招呼侍奉贵仕的高级歌女舞女来助兴侑酒,然后饮酣命笔,付诸吟唱的香软之词,便被认为是风流雅事,甚或赋予了理性的关照。 相对于写给家妓传唱的文人雅士之词来讲,柳永为市井歌妓酒女创作的作品却一直以来遭人讥诮、诋毁,称他的词淫亵俗滥。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批评柳词“浅近鄙俗”、“声态可憎”;刘熙载称柳永“词多黩”;李清照也说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可见将柳词视为俚俗尘下是一般人共有的印象。 晏殊、欧阳修和柳永一样都写歌妓词,可为什么受指摘的只有柳永呢?原因在于柳永所处的时代正是仁宗皇帝当政时期,仁宗皇帝是个追求儒雅,讲究规范的人。晏殊和欧阳修的情感抒发有节制,符合儒家歌于闺门之内、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规范,而柳永本就社会地位低下却勇敢地抛开了这些节制和规范,感情激越放纵,所以他的词、人受到世人甚至政界的诋毁也是必然。 词本是作者兴发感动的产物,柳永诸多的妓情词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对烟花女子的人性关怀,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如果不把握作者的情感脉络,不走入作者的心灵世界,只凭借对词意表象化的解读而对作品或作者本人进行任一角度的批评都会有失偏颇。 二、双重人格结构中柳永的艳词 人格是个体与其所处环境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独特的身心组织。这个组织使个体在适应环境时,在需要、动机、兴趣、态度、价值取向、道德观念和行为选择诸方面,具有不同于其他个体的鲜明独特之处。概括地说,人格是人的基本的稳定的心理结构和过程,它组织着个体的经验并形成个体的特有的思想和行为及其对环境的反映。在此,让我们从柳永的人格构成、体悟其心路历程的角度,更加客观深入地解读他的俗艳之词。 柳永的人格是矛盾的。他出生在一个十足的儒学仕官家庭,几代皆有科第功名于时,这样的家庭氛围就预定了柳永的人生道路原该由一位读书相公而进一步成为正统的士大夫文人。柳永本人在少年时期确也曾为自己的人生未来付出过每夜燃烛苦读的努力,他曾著《劝学文》:“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其少年用世之意彰显其间。然而就柳永性格而言,他却又生而禀赋有一种浪漫的天性和音乐的才能。从很年轻的时候柳永就喜欢填词,他当时所填之词不仅在市井阶层流行,而且《倾杯乐》还曾在宫中传唱一时。他所处的世儒环境与他个人的禀赋之间形成了一种尖锐的矛盾,使得柳永在汲汲用世与耽于世俗之乐间犹疑徘徊,最终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 柳永二十岁左右参加了他的第一次进士考试,深受“学而优则仕”思想影响而又志得意满的年轻书生“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他的精神陡地失去了平衡,于是歌呼叫骂,并且公然表示要去“烟花巷陌”“浅斟低唱”。但是从他后来仍旧参加考试,最后将原名“柳三变”改为“柳永”才得中进士一事可知他并未真正成为封建社会的逆子,在《鹤冲天》中柳永语带牢骚地表露了自己对传统思想的背离,亦即放弃“风云际会”的政治理想而宁愿做一个封建社会的“浪荡子”,在风流生涯中寻觅个人的快乐、实现自身的价值,这一方面反映柳永对人生的挫辱缺乏正确的应对态度,另一方面也使后人对柳永离经叛道,涉足青楼填写艳词的经历有了人性化的理解。 对于长期不第、滞留汴京而又穷困潦倒的柳永来说,妓女的软语酥胸成为他宣泄仕途失意情感的平台以及精神的慰藉。而在中国封建社会,妓女的地位低下,没有独立的人格,更没有人把她们作为文学形象写进作品,而柳永却把她们当作人,乐意并倾心与之交往,在其词作中亦时时流露心底真情:他会因思念某歌妓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御街行·前时小饮春庭院》)。他更会为逝去的年轻妓女捶胸顿足,泪雨纷飞,一句悲绝的哭诉“留不得”定下了《秋蕊香引》全篇的感情基调,“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伊人“向仙岛,归冥路”,生人空留一腔幽恨。与科举仕宦的不得志相伴随的便是经济生活的拮据。柳永虽然身为世家子弟,但由当时人的记载来看,他的经济生活倒是很拮据。罗烨《醉翁谈录》载:“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官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其为举子时的贫寒由此可见一斑。于是通过与歌妓乐工的合作,为她们填写歌词,赚点润笔,以求得衣食上的温饱是柳永创作艳词的另一个因由。 科举考试的失意和经济的窘迫也许只是作用于柳永行为选择的外部因素,而天生的浪漫性格以及工于音律的先天禀赋决定了柳永对于市井音乐文学的深刻的心理认同,使得他与歌妓乐工存在一种积极主动的合作关系。早在少年读书时,柳永就将市井通俗词《眉峰碧》题于壁上,朝夕观摩讽诵,这只能解释为他那浪漫的性格和洞悉音律天赋的使然。 作为初到汴京的乡下仕子,繁华旖旎的都市生活带给柳永的是感官上的兴奋与惬意,一曲《迎新春》写出了徜徉于汴京元宵夜的年轻人被迷离的都市生活深深陶醉的真实感受。此时年轻率性的柳永如鱼得水“堪对此景,怎忍独醒归去”,于是“沉醉不知归路”,纵情于歌妓酒女之中。此后,描写与舞女歌女的幽怨缠绵、赞美歌妓们的艺技、表达对歌女艺妓生活同情的词如泉水喷涌,以至于占据了二百一十二首柳词中的大半:“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木兰花令》)、“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凤栖梧》),直抒胸臆,大胆坦白了与妓女们的相思相恋之情;“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偏。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柳腰轻》)把舞女的翩跹舞姿描画得真切、优美。 率真洒脱的天性使柳永选择用荒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抗议和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人们往往忽略了他荒言谬语、觥筹交错中压抑的对实现儒家理想人格的向往以及“高志须酬”的锐意进取之志。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妓留。浮名利,拟拼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依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如鱼水》) 此词当做于《鹤冲天》之后,当年所谓“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过是从初试失败中暂时解脱出来的一种自我宣泄而已,到了痛定思痛之时,柳永就没有也不会那么超然。那种“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的生活,带给他的并不全是欢乐,即使“在处别得艳妓留”,亦掩饰不住他那内心深处的苦闷、焦灼与惆怅。虽说是“浮名利,拟拼休”,但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是一种精神麻醉剂,一旦“时会”到来,柳永终究还是会“高志须酬”的。 柳永的一生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的基本导因,是他那浪漫、真率的个性同伪善、冷酷的封建礼教的矛盾,因此在看待柳永艳词的时候,不能只从政教或礼教的角度来批评其中一些情感显得不加节制的词篇,进而批评其人格,而应该走进柳永的情感世界,体味这位浪子词人内心的苦痛与挣扎,从其偎红倚翠之词中看到其中透视真纯的灵光、人性的光辉。
三、繁盛经济与享乐世风下柳永的艳词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北宋是经济迅猛发展的时期。随着经济繁荣,商业贸易异常活跃,于是一些夜市、鬼市、瓦市应运而生。瓦市中专设“勾栏”,是固定的演艺场所,歌舞、杂技、说书等艺人竞相登台,热闹非凡。都城汴京是北宋经济发展中心,其繁华的面貌在宋词中屡有表现,柳永有《倾杯乐》词: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龙风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