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20年代下半叶开始,俄罗斯文学界出现了许多关于作家创作与生活经历有关的回忆录。后来,以诗情浓郁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在此时也转向了这种文学体裁的创作,并先后完成了两部自传式的散文作品———《安全保护证》(写于1930年)和《人与事》(写于1956—1957年)。这两部作品互为补充式地记录了帕斯捷尔纳克前半生的生命历程(从帕斯捷尔纳克的幼年时代至20世纪30年代),同时,也展现了作者复杂而敏锐的思想历程。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帕斯捷尔纳克结束了第一次婚姻,开始了“第二次诞生”式的新生活。因此,他想对过去的情感和创作进行一次总结。这部自传从1900年讲起,那时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十岁,散文的落笔是在马雅可夫斯基的葬礼上。作品的第一部分讲述了他在莫斯科大学的学习情况,是怎样与音乐分离的,最初从事文学的活动以及对马尔堡学派的最初认识;马尔堡时期是自传第二部分的基础,尚未消失的爱情经历和拒绝接受著名哲学家柯亨对他选择人生道路的建议,引起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次诞生”;在第三部分,马雅可夫斯基的形象占有重要位置,他的死与里尔克之死彼此呼应。 帕斯捷尔纳克曾说:“我在20年代时写的自传《安全保护证》中,分析了构成我生活的种种情况。遗憾的是那本书被当时流行的一种通病———毫无必要的造作———给糟踏了。”[1]177实际上,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过谦之词,《安全保护证》在他的创作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文本中留存着帕斯捷尔纳克对过往生活的印记,对心爱人的怀念,并说出了当时关于艺术的体验与观念,这些内容都是作家对心灵世界的一种展示。这部作品也是帕斯捷尔纳克与过去自我的告别,是他的精神遗言,是他的自我辩护。但这绝不是一部作家的忏悔书代写论文,其本质是一份关于艺术的宣言。《安全保护证》是作为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宣言和新式体裁出现的。这是一部体裁复杂的作品:自传、中篇小说、随笔、文学宣言的特点似乎兼而有之。帕斯捷尔纳克在确定这本书的体裁性质时犹豫不决。他有时把它称为“半哲学传记内容的作品”,有时称为“半自传性特征的、献给艺术问题和诗人相遇的作品”,有时用“关于怎样建立他关于艺术概念的自传片段”来解释《安全保护证》。也有人认为“自传性现象学的范畴”最能反映这部作品的内容和结构。[2]187如果在现象学的条件下来理解关于人类意识发展道路的学说,可以说,《安全保护证》兼具了关于精神自我发展的叙述,这种精神处于文化和传统影响的范围中,处在与文化格格不入的倾向相反的意向中。同时,这也是关于在艺术中寻找自己同族的合乎语言规范的美学条约。因此,艺术在文本中像“安全保护证”一样显现出来。在帕斯捷尔纳克这里,这个词语成为“艺术”的象征。 帕斯捷尔纳克在完成《日瓦戈医生》后,开始写自传性随笔《人与事》。这部自传实际上是《安全保护证》的变体,作者记述的时间比前一部自传性散文提前了十年。这是一部很好的抒情性散文,其中饱含了浓重的人世之哀,思想之愁。《人与事》可以分为两部分:一是生活的现实画面,记述了1890至1930年间的事件;二是历史人物的肖像,包括斯克里亚宾、勃洛克、别雷、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以及格鲁吉亚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在第二部分只限于肖像描写,并不是因为害怕诚实地讲述革命后的时期,而是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都放进了小说之中。“我的传记随笔就此结束了。继续写下去,过于艰巨。如果按顺序写,就得写革命时期的岁月、情况、人和命运。”[1]269这里已经暗示了作者在《人与事》中没有说完的故事和思想,读者可以在《日瓦戈医生》中找到延续和补充。帕斯捷尔纳克之所以把这部作品的结局放到30年代,主要是因为作者想让人们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寻找到后来的答案。在《人与事》中,帕斯捷尔纳克还提到了曾经被遗失了的手稿的主题是对《日瓦戈医生》主题的先前储备。 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随笔不仅让我们再一次地了解了他的内心世界,也展示了那一代人的精神世界。“《人与事》作为帕斯捷尔纳克的一份心灵独白,正为我们提供了穿越历史的时空与已经作古的作家进行对话的一个契机。”[3]与《安全保护证》相比,这部自传性作品带有更新评价的显著性和说法的准确性。帕斯捷尔纳克也希望这部传记有其自身的特点:“写它,应当使心脏停止跳动,让人毛骨悚然。用千篇一律的老一套手法描写它,写得不能打动人心,写得比果戈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彼得堡还索然无味———不仅没有意义、没有必要,而且这样写———卑鄙低下,厚颜无耻。”[1]269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部传记中使创造表现的新诗学方法的思想遭受质疑,其美学观点主要是针对古典文学语言来谈的。在与别雷和赫列勃尼科夫美学观点的争论中,帕斯捷尔纳克认为创作中最惊人的发现是依靠“旧语言”完成的。因为在创作开始的瞬间,内容包围了艺术家,使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形式上的创新。“过早逝世的安德烈·别雷、赫列勃尼科夫及其他人,临终前都曾深入地探讨新的表现手法,都对新的语言怀有一种幻想,都在琢磨、摸索语言的音节,它的元音与辅音。我从来不能理解这种考察的意义。帕斯捷尔纳克的这段论述恰恰可以解释《日瓦戈医生》给读者留下的某些疑虑:为什么作品看起来像是俄罗斯传统的长篇小说,但仔细研究又发现不能用传统的方法去解析这部小说的原因所在。小说的外在形式,特别是语言表现是相对传统的,因为作者重在表达自己纷繁复杂的思想内涵。正如“肖邦在音乐方面就是用莫扎特和菲尔德的旧语言讲出了那么多令人赞叹不已的新东西,以至这些新东西成了音乐的第二个开端。”帕斯捷尔纳克的偶像“斯克里亚宾也是如此,他在自己事业的起点上几乎就是利用前人的手段彻底革新了音乐的感受。……这些作品会使您泪水泉涌,从眼角流向脸颊,再流向嘴角。旋律和泪水搅混在一起,沿着您的神经———直注入您的心脏,您哭不是因为您悲恸,而是因为它如此准确而清晰地找到了通向您心灵的道路。”[1]197除此之外,帕斯捷尔纳克还把研究的注意力转向心理学和文化方面的某些因素,如斯克里亚宾关于超人的思想,等等。 在这两部传记中,帕斯捷尔纳克真实地记录了自己对前辈艺术家———托尔斯泰、斯克里亚宾、里尔克的爱戴之情,表达了对同时代的作家、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茨维塔耶娃等人创作的赞赏,也指出了他们的不足。这些文坛上重要的历史人物在帕斯捷尔纳克笔下实现了日瓦戈医生所宣扬的复活精神。因此,说它们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不如说是关于他人的传记。“我不是在写自己的传记。写别人而涉及自己的时候,我才写我自己。我跟这本传记的主要人物一起,认为只有英雄才认真值得叙述生平,而诗人的一生则不适于采取这种形式。”[1]197但是,帕斯捷尔纳克叙述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件时,却表述了自己的哲学与艺术理念。换言之,帕斯捷尔纳克并不以记录事实为目的,而是把表达自己的艺术思想作为写作传记的目的。“我的随笔的开头部分到这里为止,我不是把它拦腰截断,而是有意不将它写完。我把句点正好写在我当初想写的地方……这里所写的东西,足以使人理解:生活———在我的个别事件中为何转化为艺术现实,而这个现实又如何从命运与经历之中诞生出来。”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显然不同于其他作家的自传。其他作家往往是在记述有关自己的事件时表达一种情感,如卢梭的《忏悔录》、歌德的《自传》等。帕斯捷尔纳克却完全不同,他在记述他人的事件中表述自己的观点。传记虽然没有直接的情感流露,却在这些字里行间渗透着浓浓的情意。“许多俄罗斯的散文随笔都在风格上过于相似,不同人写出的东西却都大同小异。……把沃洛申的日记和吉皮乌斯的回忆文字穿插放在一起,看不出太多区别来:都是潦潦草草的随手记,短句多,偏重印象式的叙述,缺少细节刻画……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既凝聚了生命的沉痛又拥有精致形式的回忆性散文,实属难得一见。”[4] 20世纪著名的语文学家P·雅克布森在分析帕斯捷尔纳克的散文创作时,发现“诗人的散文不完全是散文家的散文。”[5]这一结论无疑说出了帕斯捷尔纳克散文创作的最大特点:散文的诗性美。“勃洛克的诗来源于散文,散文是他的源泉”[1]210,而帕斯捷尔纳克的散文应是来源于诗歌。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写作就是为散文所做的积累,而散文的创作显然继承了诗歌中的抒情色彩。如马克·斯洛宁所言,“虽然他确实走过一段复杂而艰难的道路,但是这条道路的方向是始终如一的,而他的创作在演变过程中也保持着一种内在的一致性。”[6]帕斯捷尔纳克有自己的一套认识世界的方法,并将所有的感受化做了个人的初次体验。“诗歌向散文的转变使帕斯捷尔纳克创作了诗体的长篇小说:《斯佩克托尔斯基》《1905年》《施密特中尉》,而散文向抒情诗的发展则是:《安全保护证》《柳威尔斯的童年》以及其他的作品。”[7]因此,解读帕斯捷尔纳克的散文时应当像读其诗歌一样需要耐心地感受。读了再读,才能理解帕斯捷尔纳克思想的独特性。 同时,我们也注意到这两部自传性随笔与《日瓦戈医生》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分别创作于《日瓦戈医生》问世的前后:《安全保护证》在艺术观点的形成上对《日瓦戈医生》的创作起到前期的铺垫作用;而《人与事》则为《日瓦戈医生》画上完美的句号,弥补了一些作者没有说完的想法或艺术观。此两者一前一后,充分表现出作家在创作长篇小说前后的生存处境和艺术观念。因此,只有将这两部传记视作一种互文性文本,我们才会更深入地发现《日瓦戈医生》这部经典之作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帕斯捷尔纳克.人与事[M].乌兰汗,桴鸣,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2]СкороспеловаЕ.Б.РусскаяпрозаXXвека:отА.Белого(“Петербург”)доБ.Пастернака(“ДокторЖиваго”) [M ].Москва:ТЕИС,2003. [3]何云波.回眸苏联文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209. [4]廖糜.“金蔷薇”的迷信[N].中华读书报,2006-08-23.
[5]ЯкобсонР.ЗаметкиопрозепоэтаПастернака//Работыпопоэтике[M].Москва:Прогресс,1987: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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